“定国公府,定的是国,忠的是百姓!”
“为国为民,不为昏君!”
老夫人一跃跳了城楼。
城下的詹五爷似被定住。
而赵炳气急败坏地高喊了一声,接着就让人将詹淑贤捉拿过来。
可是人去了,空着手回来。
“回皇上,人没了,好像是......被老夫人生生捂死了!”
赵炳头脑发胀地空了一瞬。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恨声大骂“贱人”“没用的贱人”!
而城下的千军万马,却在一人的高呼声中,朝着城门冲了过来。
“最后一战!夺取京城!”
赵炳在这喊声中浑身震颤,他已来不及再辱骂任何人。
“快快快!护朕回宫!护朕回宫!”
城外喊杀声震天。
炮火冷箭似惊涛骇浪,带着改朝换代的巨大力量,向着皇城扑打过来。
最后的对战,倾尽所有的力量。
整个京城被四面八方全部围了起来。
多少人冲锋在前,去攀爬高高的城墙,去厮杀皇帝的兵将,去攻破坚固的城门。
冲上前去的人死了,后面接连不断地有人再涌上前去。
前赴后继,连绵不绝。
这一刻,他们不是为了哪一个人而战。
而是为身在灰暗朝廷压迫下的自己,为昏庸君主迫害下的亲友,为过去承受的不白之冤,为旧年遭遇的不平之事
是为了推翻一个腐朽到了极点的旧朝!
割掉这块腐烂全身的病肉!
迎来这片土地新的太平和重生!
太平和重生!
最后的战场,冷兵相接,炮火连天,血肉横飞。
鏖战,三天三夜。
直到残夜尽去,黎明的第一道金光射出。
第一座城门轰然倒塌!
金光摄入城门,昏暗阴冷许久的京城,在这一刻陡然亮了起来。
接下来,更多的城门倒塌殆尽,黎明之光洒满了京城!
兵将们承着黎明的金光奔向了紫禁城,本以为又是一番艰苦卓绝地攻占。
可不到两个时辰,宫门被破,兵将似势不可挡的洪水一样,涌进了尊贵不可亵渎的紫禁城。
詹司柏坐于马上,被拥入了宫里。
金銮殿前,他看到了吊死的人。
那人身穿明黄龙袍,吊死自在了大殿上。
是皇帝赵炳。
君王已死,此战就此结束。
兵将们全都欢呼起来,这场改朝换代的大事,他们成了!
只是詹五爷看了那吊死的死身几息,走上了前去。
三年未见,当年自己陪伴的小皇帝,已经有了成年男子的模样。
五爷站在尸首前,看着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有一瞬的恍惚,恍惚着自己其实不认识这个忠诚了半生的人。
宫里到处乱糟糟一片,为了防止再起冲突,五爷让人放下皇帝尸身,开始分派各处军务,不许烧杀抢掠,不许危害百姓。
军中都是他执掌多年的兵将,在这件事情上,没有任何含糊。
就在此时,有几人在士兵护送下到来,当头的便是俞姝。
“阿姝!你怎么来了?!”
俞姝走上前来,先看了看五爷,身上只有几处皮肉伤,可惜英俊不凡的脸上,不知怎么擦了一道血痕。
但他并无大碍,俞姝放下心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晶莹温柔的光。
俞姝在这时,问了五爷一句。
“听说皇帝吊死在了大殿前,是真的?”
五爷指了后面的屋子,“尸身就放在房中。”
他握了俞姝的手,“你来所为何事?是有什么不妥吗?”
俞姝没回答,反而向身后看了过去。
“我请了一人到来。”
五爷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竟然是许久未见的窦首辅。
窦首辅穿着布衣布衫,一如寻常教书先生一般。
从前,他案牍劳碌,常常生病,还要撑着病体上朝。
在虞城教书这几年,反倒看起来比从前更有精神了,倒也令人意外。
“首辅缘何到来?”
窦首辅看了俞姝一眼,“本是王姬请我前来襄助于你,只是没想到这仗打得比想象中顺利。是老夫来迟了。”
五爷在这话里,瞧了一眼身边的女子,她亦笑着看了他,男人心中暖的厉害。
但窦首辅却叫了他一声。
“听说皇上吊死了?依我看,只怕未必。”
五爷一愣,“尸身在,难道是替身?”
从前他们在朝的时候,皇帝并没有替身。那时皇帝年轻,相貌还没有定下来,找替身不易。
但三四年已过,皇上即将到了弱冠之年,若是有替身在,并不是不可能。
而窦首辅道了一句。
“皇上可不是会为社稷而死的人,他可是个贪生怕死之辈,绝不会自缢!”
五爷和俞姝都向窦首辅看了过去。
首辅幽幽叹了口气。
“我是一朝首辅,是托孤重臣,但我怎么都想不到,自己辅佐的是个贪生怕死且心思扭曲之人......”
先帝薨逝的猝不及防,这宫中只有七岁的赵炳能登基为帝,而他出身寻常,甚是开蒙没多久。
窦首辅领了托孤众人,尽心辅佐。
他一直以为,外有定国公父子保家卫国,他在朝廷宫中辅佐皇帝,总能期待一个太平盛世。
而他也将辅佐出一代明君。
可他终究是期盼的太多,赵炳身上的问题渐渐显露,知道有一次。
那日御书房上课之前,他提前到了,有宫女去给他奉茶。
而奉茶的宫女来路上,与行至此处的赵炳险些撞上,茶水泼了出来,落到了赵炳的龙袍上。
虽是滚烫的热水,但并未伤及皇帝,也算是虚惊一场。
但赵炳不知怎么,似乎被狠狠地刺了一下一样,反应异常强烈。
他道这宫女是蓄意谋害皇帝,要行刺杀之事,说什么都要将此女杖毙。
连窦首辅亲自出言阻拦,都没有拦住。
那天皇上受了惊吓,哪怕杖毙了此女,也没能上得成课。
他想着皇帝彼时才九岁的年纪,兴许还太小,要多加教育,才能成宽仁明君。
可翌日又进宫上课,他在上课之前得了传信,说皇上要晚两刻钟再过来。
“皇上去了哪里?”
“回首辅大人,昨日那欲用滚水泼皇上的宫女,皇上已下令连坐她整个茶房,今日被连坐的宫女们要被处以鞭刑,皇上亲自观刑。”
窦首辅大吃一惊,不知皇帝为何对此没完没了。
他让太监领着他去了,但到了那里,几个宫女都已咽了气。
他看见小皇帝赵炳拍着自己的胸口,松了口气。
“这下,终于没人敢再害朕了吧!可真是吓坏朕了!”
窦首辅说了那些从前的事,在头顶高悬的日头强光下,摇了摇头。
他瞧了一眼俞姝,“王姬家中被五族被灭,其实亦是同理。不然纵使有错,抄家灭族已经够了,怎么能株连五族?”
俞姝攥紧了手。
五爷与老国公常年在外打仗,进宫看到的赵炳,总是天真烂漫的模样,哪里能想到这些?
他亦震惊,又为俞家心痛不已。
当时替俞家报仇,杀了太监徐员,终究只是个假象。
罪魁祸首,哪里只是徐员一人?
窦首辅长长叹了口气。
“我是被先帝托孤的人,曾发誓辅佐新皇,可新皇是这般心性,我亦不知该如何是好。我在努力教导他,可他只是越来越会伪装自己毫无人性的一面。有时候,连我都分不清了......”
所以招安之时,皇帝会派窦首辅去招安俞厉,想要一并把这个知道自己底细的首辅,一起清除!
窦首辅没有说下去,他只是看向五爷。
“既然改朝换代,何不来个彻底?!惜命如赵炳,必然不会吊死殿前,他一定在这宫中某一处,五爷立刻封锁紫禁城,务必找到此人!”
紫禁城的角落。
有小太监偷偷从墙边掠过,然后躲进了一旁的竹林里。
竹林后面有个狗洞,连着冷宫,而冷宫距离出宫,并不远了。
此人身量不大,矮身就进了狗洞里。
衣裳被刮烂一缕,露出里面绣了明黄色金线的衣衫。
赵炳连忙把衣衫遮掩起来。
他已让替身替他而死,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悄悄逃出被叛军占领的皇宫。
“都来害朕!朕偏不要死!”
他从狗洞努力爬出去,那一刻,仿佛回到了自己的童年。
他母妃死的时候,他都记不得了。
但想让他死的人太多了,这后宫充满了死亡的陷阱。
谁也别想害死他,只有他害死别人的份儿,若是谁对他不够忠诚,那么也必须要死在他手上
赵炳奋力从狗洞爬过去,爬过去,就是生还的希望。
他是皇帝,总有人拥戴他,他还能东山再起!
可他从狗洞钻过去的那一刻,看到了一双黑色的靴子。
他抬头向上看去,看到了许久不见的人。
是昔日的定国公詹司柏。
赵炳一惊,两边看了过去,心下发凉。
此处早就站满了人,他所谓的逃生之路,成了死路一条。
“皇上,别来无恙。”
五爷低头看着狗洞里爬出来的皇帝,想到那么多人,为这样的人鞍前马后而死,又有那么多人,就死在了这样的人手上。
好比他的兄弟穆行州
他看着那惜命的皇帝。
赵炳在他的眼神里,不禁一颤,下一息,竟跪在了他面前。
他忽然哭了起来。
“五哥!求求你!看在咱们昔日的情谊上,放过朕......不,放过我吧!
他哭求了起来。
“我就想去世间做个小民,只苟且地活过一声,不行吗?求求你,五哥!你不是最忠心的人吗?你不想亲手杀死你的君主吧?!让我自生自灭好不好?!五哥?!”
从前,他也会这般叫他。
五爷每每听着,还总是对那小皇帝心生怜意。
可如今
他一时没开口。
赵炳见状,还欲再说。
但窦首辅走了出来。
“皇上何必再装下去?皇上之心性,如今不止我一人知晓,天下人都已知晓!”
窦首辅看着自己辅佐多年的赵炳。
“以你心性,苟活下去,只会害死更多的人,你决不能再活......”
在他说穿戳破的言语里,赵炳突然暴起,朝着窦首辅扑了过去。
他眼中淬满了寒意,亮出手中匕首。
窦首辅,是看穿他的第一人,眼下还要他死!
等他劫持此人逃遁出去,必然第一个杀了他!
赵炳生生扑了过去。
可寒光一闪。
他的匕首没有刺中窦首辅,却被一人扬剑到了胸前。
手起剑落之间,赵炳胸口横插了一条长剑。
那一剑,直穿他胸口。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剑,又抬头看向了插向他的人。
詹五爷的手还握在剑柄。
他看向自己忠了许久的君王。
这一刻,他弑了君。
有两片浓重的云不知何时飘至了头顶,两云相聚之时,豆大的雨点哗哗啦啦落了下来。
突如其来的暴雨冲刷这紫禁城,冲刷着京城,前后不过一刻钟的工夫,乌云散去,暴雨停了下来。
本被血污覆盖的地面,在雨水的冲刷下,变得干干净净,仿佛没有血曾流过一样。
日头又从云层后射出了金光。
闭门关窗许久的京城百姓们,在阳光普照而下的那一瞬,纷纷推开了自家的大门。
他们刚开始还有些害怕瑟缩,可街道上除了秋毫无犯、规规矩矩的士兵,什么样的纷乱都没有。
仿佛他们又回到了詹五爷掌控下的京城,一切秩序井然。
有人上了街,便唤了更多的人。
百姓们渐渐从院子里都涌上了街头。
他们从不敢高声讲话,到开始欢呼了起来。
军民站满了街道,那一刻的热闹,仿佛什么极其盛大的节庆!
他们胜利了,他们赶走了罪恶的旧朝,迎来了崭新的开始。
他们平安了,他们熬过了漫长幽暗的乱世,走近了即将来临的太平。
他们欢呼雀跃,他们奔走相告。
他们不过是世间最不起眼的花草,想要得一片肥沃的土地和温暖的光。
在此刻,他们终于等到了!
詹五爷在午门之上,看着这满城欢庆的军与民。
他取回了穆行州的尸身。
那尸身挂了太久,可一双眼睛,还睁着。
五爷压下心中悲痛,叫了兄弟。
“行州,你看这城内城外,又恢复从前的热闹了。你看见了吗?”
一阵风吹了过来,吹在五爷耳畔。
仿佛在说。
“五爷,我看见了!”
泪流了下来,詹司柏亲手,替兄弟合起了双眼。
他亲自带着他回了定国公府,一如之前所言。
有人迎着他走了过来。
她穿着大红色的裙裳,发髻利落地束了起来,在人群中何其地耀眼。
她眼睛好了许多,摘下来覆在眼上的纱带,哪怕在这日头照耀下,依旧自如。
她走上前来不急着说话,而是静静打量着他。
“阿姝在看什么?”他柔声唤了眼前的女子。
她不急不慢,“我在看一个崭新的你。”
“崭新的我?”五爷微怔。
可转瞬又明白了。
从最规矩深重的定国公,到舍弃所有寻妻三年的男人。
从最忠诚的第一忠臣,到带着反军推翻旧朝、并且亲手杀了君王的反军将领。
一切都变了。
他不再是从前那个人,他成了一个崭新的他。
而这些巨变,仿佛是从眼前这个女子,在那个雨夜走进他的房中开始
他忍不住上前,一把将人抱在了怀里。
她素来身上凉凉的,但这一刻,他感到了十足的温度。
“阿姝,庆幸有你。”
俞姝被男人紧紧抱着,快要呼吸不上来了。
但她没有一丝一毫地抗拒,就那么由着他。
在他跳动的胸膛里,一颗心与他一起跳动。
直到远处传来小孩子的嬉闹声。
“五爷,我想我们该回家了。”
话音落地,男人也好似想到了什么,他笑了起来。
“是了,暮哥儿还在等着他的爹爹和娘亲!”
高高的城楼上,新的军旗迎风而飞。
他牵住了女子的手,朝着遥遥的远方看去。
他们,曾在最不可能遇见的地方相遇;用最不可能靠近的方式相爱;走过最不可能走到尽头的路
直到这一刻,终于相拥在了一起。
日光盛大,春风拂来。
乱世已逝,太平渐至。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