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白梦来这一回睁眼,是在梦境之中。
他知晓这是梦,是他无法操控的梦。
他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还瞧见了母妃。
许是怕他挂念,母妃自打死后,极少入他梦境。
现如今能见上一面,是她来接他了吗?
白梦来,要死了吗?
白梦来像是个旁观者,游离在人间。
偌大的皇宫啊,金碧辉煌的殿宇啊,阴风阵阵的东西纵街啊。
一重又一重的宫阙,将金丝构建的鸟雀尽数锁在里边。他就是其中一只凄惨的、被折断了双翼的雏雀。
他记得那时丹凤门已破,揭竿而起的谋反将士攻入皇宫。
到处都是连天烽火,到处都是烧杀掠夺。对于新君来说,这些都是功臣,胜战之后的泄愤,情有可原。
原本最高贵的皇亲国戚,如今成了食物链最低端的蝼蚁,任人宰割,任人鱼肉。
白梦来作为皇太子,要折辱的人选,他首当其冲。
于是年幼的白梦来被叛军扒去弁服,扯去玄衣迳选k们摘下白梦来的远游冠,使他披头散发、全无体面。
欺负一个稚儿,仿佛就能显露出这些人的能耐来。
于白梦来而言,这群人不是什么正义之士,而是豺狼虎豹。
他恨不得将这些人处死,恨不得将他们吃拆入腹。
瑶贵妃发疯似的挣脱开将士,护住白梦来。
这是她的儿,除非她死,否则没人能伤白梦来。
最后,是叛军将领给他解的围。
瑶贵妃望着眼前的男子,眼底满是错愕:“是你?”
男子不答,只冷眼扫了一圈周边的下属。他身上自有凛凛威风,足以吓退众人。
若是白梦来没猜错,他今后会是开国新君。
不知是在人前虚情假意扮演仁慈之主,还是确实对一个孩子起了恻隐之心。
男人满面慈悲,道:“莫要伤他一个垂髫小儿,传出去引人嗤笑。”
许是将士们对暴君恨之入骨,很不能理解将领的做法。
为了堵住悠悠众口,男人又道:“反正不日之后,这些前朝遗孤都要当众处死,给咱们死去的弟兄祭旗,何必急于一时?那时,让天下人看着暴君妻离子散,黄泉作伴,这才快慰呢!”
这一番话,打动了在场的所有人。
于是,白梦来逃过一劫。
此后,他和瑶贵妃一同被关押入最偏僻的宫殿之内,不得见天日。
夜里,白梦来依偎入母妃的怀中。他浑身发颤,反复问瑶贵妃:“母妃,我和父皇不一样,我、我不曾害过人,为何也要杀我?”
瑶贵妃不言不语,只是一下又一下抚摸白梦来柔顺的长发,温柔地道:“只因你我享过旁人遥不可及的富贵,只因你我曾是天家贵胄。”
“那么,我们该死吗?”白梦来惊恐地瞪大眼睛,再怎么说,他也只是个差不离七岁的孩子啊!
面对生死,他也会怕,也会抖若筛糠。
瑶贵妃长叹一口气。
好半晌,她才道:“是普天之下的黎民百姓要我等死。”
白梦来呼吸一窒,他曾想过今后为君主,为天下苍生谋福祉。
可还没等到他长大,他所保护的子民,竟是头一个要他性命的人。
白梦来心里头苦,苦不堪言。
他喃喃:“不得不死吗?”
瑶贵妃苦笑:“不得不死。”
随后,她紧紧抱住了白梦来,巧笑嫣然:“梦儿不怕,娘陪你。”
陪你走碧落黄泉,陪你上刀山下火海。
有娘在身边,白梦来可以永远做一个孩子。
瑶贵妃会护着他的,即便是死后的地狱。
前朝的皇太子,名号再贵重,身份也低贱。
白梦来所待的宫殿,无宫女宦官愿意来,即便来人伺候,也得阴阳怪气开腔踩他们一脚,这样一来,才好在新君面前表忠心,才好在改朝换代的岁月中活下去。
白梦来不自苦,他有娘亲陪伴左右,心里头不苦。
如今不能唤瑶贵妃为“母妃”了,他只得信口喊句“母亲”。褪去身份光环后的母子之情,倒有种返璞归真的纯净朴实,让人心里头暖和。
瑶贵妃是荒漠瑶族出来的的公主,由于瑶国素出美人,闻名天下。为了依附皇城大国,这才年年上供异域美女,求圣上垂怜,庇护弹丸小国。
奈何低贱小国的女子,又怎可能会有人以妻礼相待。不过是个供人赏玩的玩意儿罢了,即便被宗室子弟收入房中,也不得珍爱。
某日,一名瑶族女子不堪受辱,在床笫间刺杀了侯爵,触怒前朝君主。
君主是出了名的残暴,当即为了找补回面子,率军出征,攻打瑶国。
瑶国连几万将士都凑不齐迎战,全无还手之力。为求君王宽恕,他们连公主都作为化干戈为玉帛的人质,特特送来和亲。
此女,也就是日后生养了白梦来的瑶贵妃。
为了保住瑶国,即便瑶贵妃对君主不喜,视他为祸国仇人,也要柔情蜜意地糊弄,吹枕边风。
她越是贵重,旁人越不敢轻贱她瑶族女子。
世人说她是蛊惑人心的妖妇,唯有她知晓,只有这般虚与委蛇周旋于君王身侧,才能保护瑶国泱泱万民。
谁都没有错,谁都有自己的理由。
这个世道本就如此,不过为了活下去罢了,所以每个人的苦衷,都听起来这样艰辛。
瑶贵妃幼年时期生活的地方常有风沙,故而她也患上了不传人的咳疾。一到天寒地冻便咳嗽不止,得用雪梨川贝以及地炕火盆悉心娇养着。
瑶贵妃咳得夜不能寐,日渐消瘦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