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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歉疚

医生判的死刑穿透耳膜。

她孤独地躺在那个曾经躺了无数次的医院白床单上,用余力拉扯被子,用余力叫喊着我的名字。

我没有回应。我不敢回应。她满心以为和她相依为命的我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医生催着我下决定。

她的血压在不断下降。没有更多时间考虑了。

我仍少不更事,在凌晨两三点的医院拒绝了对她的回应,所有人放弃了她,却把生杀大全给我独揽。

我再次签下了她的病危通知书。这是有生以来,我给她签下的第二次病危通知书。

二零一四年的那次犯病差点就夺走了她的生命。当时我一个人在家,把她送到乡下的医院后病情不见好转,她捂着剧痛的肚子惨叫不止,面色紫黑。乡医院的医生说奶奶的情况很严重,可能得转到县医院。

我心急如焚,电话里告知叔叔关于奶奶的情况,他打电话给我的一个表叔,问表叔能否开车把奶奶拉去县医院,但表叔认为以奶奶的情况很不好说,能不能活着回来不一定,他建议直接把奶奶拉回家。

听表叔这么一说,叔叔的心也沉了下去。可我并不甘心,平生第一次打了急救电话。

县医院的救护车来了,奶奶死里逃生一回。

医生嘱咐过,奶奶这是急性肠胃炎,加上哮喘的老毛病以及各种病症,随时会突发死亡。她将近八十岁了,体质太弱不适合做手术,有个三长两短,就下不了手术台。

如果当时我听信任何人的意见,如果我没有勇气,或许奶奶早已离开了我。我庆幸在鬼门关没放弃她,但也为她被判的半个死刑倍觉痛苦,我不敢告诉她关于她的身体的状况。

奶奶和我之间开始划开了暗淡荒芜与青春炫彩的两个世界。我生命向阳,她却渐渐日落西山。这样的无奈,在我心里泛起了一阵沧海桑田。

我们一起养大鸡鸭,然后到集市卖,有了钱,我就有零食,有新书包,新鞋子……

我们一起山上砍材,挖药材卖,摘野果,我叫她坐在材堆上,我可以顺着斜坡拉她下山,这样她少累点,她拒绝了,但笑开了花,不论时间过了多久,她和其他人聊天时,总津津乐道这事。

我们一起下地干活,挖地累了,她拿个橘子,摘个黄瓜给我。

她辛勤劳作的菜园里,一年四季瓜果飘香。

后来身体不好了,岁月苍老了,她就没再上山,但还是耐不住好动的性子,还要用小锄头挖挖地,播撒菜子。

我们不缺这点菜,你不要再下地种了,万一倒下去怎么办,年纪大了。这样的劝告已经三番五次,有时候甚至是骂,也说不住她。

房子边一点点空地,都因奶奶变得更有价值。只要病痛稍微好点,她就弓着背拔拔草,播撒的种子,长出一个个青活的生命。

在一次次复苏的春天里,我能闻到的,依然是她生命田园里熟悉的芳香。

“我怕这次真的不行了。不多说了,很累。”奶奶声音越发微弱。

是她在这人世最后的章节。

以前奶奶即使病痛难受都要安慰我安心读书,不用太担心;

以前奶奶巴不得和我在电话里多唠叨几句,舍不得挂电话。

可这次,奶奶真的是累了,我比以往任何一次她病重都来的害怕。电话那头,奶奶不再说话,传来的是痛苦的呻吟。

我从中山回到遥远的家,已经是凌晨一点。

“我回来了,奶奶!”

奶奶没能表现出欣喜,仅剩的活力,或许只够她抵抗疼痛和睁着不屈的双眼。她不断用手按压着肚子以缓解阵阵袭来的深痛,这个动作持续到她不再有一丝力气为止。

“科……二姐赌钱得……”奶奶声音已经太微弱,就连呻吟都没有了气力。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身体还算好的时候就和我开心地说二姐赌钱赚的事。奶奶想叫我让二姐带她去医院做手术。

我此刻才领悟到,为什么有些话人们总是无法回答,我不忍回答奶奶的话。

我一小口一下口地给她喂水,她手脚冰凉了,却还要坚持吹风扇,没人知道她胸火有多旺,每隔几秒钟就要喝水,舌头都快干裂了。

“为什么不及时送去医院”我对着叔叔和大伯怒吼着,“都这样了,忍心看着她就这样死去吗!你们怎样做儿子的,是怕没钱担不起吧,可她是你们的母亲啊,忍心吗?”

我怒火中烧,急得根本顾不了什么长辈之分。

“白天的时候救护车来过,但是大家族的人不同意,拦着救护车,说怕你奶奶死在外面,不能魂归故里。”叔叔说。

一旁的大伯口中的烟一根接一根,像以往一样。老实安分了一辈子,从不做主张,哪怕是死活的事,急了就只会难过,甚至流泪。

“鬼才相信这种,人都要死了不讲人性,却虚伪地说道这种狗屁风俗。孝都不讲,还指望老天对人好,这她妈谁定的狗屁风俗。大家族,关大家族那帮人什么事,难道他们能定我们亲人的生死吗!我看谁敢拦着。”

叔叔放低了声音:“白天的时候,救护车到了村口,可是家族的人拦着坚决不同意,你二姐也大哭着说,叔,不要去了,不要送奶奶去了,奶奶这次好不了了,好不了了。医生也说你奶奶这个情况没有救了,送去医院也没用。”

我心如死灰,万吨巨石瞬间倒在胸口。

所有人都绝望了吗?所有人都放弃了吗?这世上没有神医良药再解救我深爱的奶奶吗?我不相信!我该怎么做!世界真的末日了!

八年前我父亲病逝时,作为家庭顶梁柱的叔叔毅然扛起了重担,这次奶奶病危,叔叔也绝望了,他也老了,一辈子不操心家里大事的大伯也老了,是啊!哪还有依靠呢。仿佛这个人口不多的家庭就要沉沦,黯淡无光。

“送奶奶去医院吧,即便没有结果,也让她满意,让我们自己心安,没有遗憾。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这样痛苦离去。”这一次,我要做主,管不了家里其他妇道人家的闲言碎语,妇道人家总是太自私。

身心疲惫的叔叔给我翻出了那包用报纸封的仅有的四千块钱,沉重地递了过来。

凌晨两点半左右,救护车到了村口,整个村子都已熟睡了。我背着轻飘飘的奶奶,上了救护车,仿佛重新给了奶奶希望,但很短暂。

深夜的医院里,空落落的,灰暗的路灯,照不进深邃的夜色。

医生一次次催促我做决定,奶奶的血压越来越低了。是否住院治疗,费用可能高达几十万,最主要的是救治的概率很低,而且即便治好了也成废人了。家里早就已经被贫困榨干了。没钱,注定没命。

我的决心开始后退,仿佛自己握着奶奶的命,此刻任何一个决定性的词语就是生杀大权,就是金口玉言。

身旁还有一个依旧不做主张的,一辈子被穷怕的大伯。叔叔这些天太累了,在家休息,打算明早过来,但是一切等不及了。

凌晨三点多。

和父亲离婚多年的待奶奶如亲生母亲的妈妈哭了一天,一夜未眠,不断给我打电话,要我务必今晚照顾好奶奶。

“妈,来不及了,医生说……”

我硬撑了很久的坚强崩溃了。为自己终究扛不起的重担,为救不了最爱的奶奶而泣不成声。

我打遍了家里人电话,自己都忘了此时已深夜,大姐二姐的电话打不通。

“叔,医生说没用了……”

“趁着奶奶还有一口气,拉回家吧孩子,没办法了孩子。”电话那头,是叔叔疲惫和无奈的语气,“你自己觉得能怎么办呢”。

叔叔似乎求助的语气,让我更害怕。

“我做不了决定,我不知道……”

“回来吧孩子,没办法了……回来吧孩子”我确信叔叔当时的无奈与绝望深深吞在了心底。

奶奶在病房里叫着我的名字。我没再敢和她有任何一个交流和应答。

以往我拼了命要把她从家里背过河流,她瘦得轻盈,我们冲上去医院的车。

这次,我狠下心。我狠下心让她不要在这尘世这么痛苦,这么折磨。

我知道,这一次,连我也别无选择,别无选择地把我从童年到少年和她经历的种种深刻埋葬。

天各一方,只是一念之间。

一路上打着吊瓶维持着越来越低的血压,奶奶似乎察觉自己被送回家了,希望已然破灭,她没再有任何声音,眼角有泪,等待着死亡的来临。我不敢明确告诉她要回家了,怕她走的太绝望。

“奶奶,您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奶孙两个一起上山下地的日子吗?记得您经常和我们说您年轻的时候在山上挑大石头的事么?”

“怎么不记得!”奶奶竟用略显骄傲的语气提高了声音回复了这一句。

是啊,她一辈子文盲,最骄傲的就是她用体力创造而来的一切,包括一个人含辛茹苦带大我和两个姐姐,苦了一辈子啊,顽强了一辈子,要强了一辈子,一辈子受气受累,却一辈子都没能享福。

救护车后座的大伯再次哭了。

“奶奶,我们奶孙两个这辈子缘分很深,您不要忘记我好不好。我小时候您照顾我,长大后您生病了我也一直带您去医院,我们两个相依为命,我们奶孙两个缘分很深,是不是?”

我急切想得到奶奶的回答。

她应答了。

我只希望她能最后带走这些属于我给的抚慰。

我想让她明白,我还是最爱她的那个,让她明白,她的恩情我永生难忘。

我竟说了句苍白无力的话:下辈子我还希望遇到您。

我是真的甘心释怀了吧!真的吗!

她知道命运这次在劫难逃。希望我把她送回我和她一起度过我的童年的老房子。

她记忆中的,只有我们两个的没有喧嚣的老房子。

搬到新砖房也会常常艰难也要爬坡去看望的老房子。

我们一起养了许多代可爱的小狗的老房子。

那座蔓草丛生的老瓦房,我们老去的年月。再也回不去。

我没再应答。她僵硬的身体,只剩眼泪在说话。

她挣脱着拔下了增血压的注射液。作为最后一次求生的抗议。

儿媳给的安慰是:你放心走吧,棺材已经为你准备好了。

我没能替她把这种丧心的话骂回去。

她最后的一滴泪,晕进了棺材。狠狠咽气,死不瞑目。

这一幕,让我余生惧怕、歉疚、痛苦。

最后,在我的记忆里,她不再是慈祥的。是面目狰狞的惨状。

长夜点灯,独自蹲坐,无力痛哭的抑郁和窒息不断灌入我的鼻腔,涌进心脏。

余生漫长,我知道,你是希望我勇敢。关于我们在炊烟的老房子穷苦且温暖的日子,关于我们在这尘世共度的种种,原谅我,学着淡忘,直至遗忘,毕竟留下来的人,才最孤单。

她离开的时间是二零一七年九月二十二日,上午十点三十三分。我永远都记得。

我妈一直说,奶奶多么希望看到我成家。是啊,奶奶离世的前一两年里,关于我个人的婚姻大事,她问的越来越频繁,而我短期内无法满足她的愿望,到如今都是个遗憾。

这年的中秋国庆,对我们而言,是家悲。

马上又要离开故土去异乡工作了,中秋节那天,二姐陪同我提着祭品到奶奶坟前道别,两个人跪地低头痛哭起来,二姐叫喊着:奶奶,我们三姐弟对不起你,你一辈子辛苦从来没享福,我们才长大你就走了……

长竹竿上的白纸条随风飘荡了流年,冥币焚尽了奶奶一生的篇章,焚尽了我成长岁月里与她经历的美好抑或悲痛的画面。

十月,万里晴空,阳光正好,风正好,却驱散不了心霾。

我走进奶奶在房子旁围起的小菜园。这片园地的最后一次青活,映在了心底,成了永恒的荒芜的苍苔。

后来的岁月里每当想起奶奶,我就会有条件反射般的抑郁感和窒息感,长夜点灯,独自蹲着,无力痛哭。

雨季里,梦境中淅淅沥沥的旧故像座乱葬岗,一次次深埋,一次次深掘。

聒碎乡心梦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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