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才有可能’是……什么意思?”
图一耳朵可尖,听到这话,简直瞬间要炸——
“你怎么说的跟格萨尔穆勒要死了一样!?”
神怎么会死呢?
小年轻溢满了惊怒的眉眼间,写满了这样的叱问。
结果那兜帽男跟没听见一样,保持着低头的姿势呵呵笑了两声。
站在一旁的阿卢注意到他的手掌正在发抖,小指抽抽的跟痉挛了一样。
别是疯了吧……
阿卢悚然一惊,想起小时候姐姐说过,干他们这一行,危险性还挺大的,而且是年纪越大,就越容易出问题。
荒原上巫祝行业的从业人员,基本都是幼年上岗,到正常人该成家立业的年纪,他们坟头草都该三尺高了。
现场的这帮人里,阿卢和图一都算是风华正茂,但兜帽男这个岁数就比较危险了。
保不齐脑壳有病的。
阿卢的思维模式和他外在看起来一样的朴素,心想和个疯子打架能落下什么好呢?
疯子打架毫无章法,出个王八拳让你防不胜防,一不小心可能会被打到脸:等下他们就要去觐见格萨尔了,若是脸上带伤,又或是闹大了又被追责,干脆连觐见都不给觐了——
——岂不血亏?
于是他很认真的拉了图一的胳膊一下,劝他说:“算啦,和这种人计较什么呢。”
原本图一也把这里头的关节想通了个大概,晓得真闹起来谁都得不了好,阿卢给了台阶,他就该下了。
但他习惯了嘴上不饶人,哪怕自己错了,也忍不住想叭叭点什么,就挺小声的嫌弃人家,哔哔些你这外乡人才来荒原几年啊,你懂格萨尔什么,居然还不道歉一类的屁话。
这就很好笑了。
兜帽男厌烦的捏住自己依旧在痉挛的小拇指,冷笑着想:什么叫我不懂?
【高珣】意味着什么,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当年作为第三十三阙的莲花台,就是他老师选址修建的,就连这一代的王姓【高】,都是他们这一脉定下的!
他从出生开始,就为了作为【高珣】的影子活下去——
可惜他兢兢业业想辅佐的人,最后棋差一招成了【高玗】,而【高珣】这个名字,归了现在城里那女人。
“早知如此,我当初直接下毒多弄死她多好啊,搞的现在进退两难,她要是真在我没看到之前就死了……”
想到这里,兜帽男扒拉了下帽子,又恨恨的“啧”了一声。
月前闹出天河溃散那么大的动静,只要不是个瞎子,都能猜到她有伤。
后来天河下坠整整二十一丈,一个月了都还没升回去——明眼人再一看:哦,怕不是重伤难愈。
但天河到底没散,这【重伤难愈】就很像是摆给外人看的,假。
然后荒原突然戒严,北山军整个整整三道包围圈,还有两队巡查,紧张成这种架势,真。
他一路走过来,关卡虽然看见了,但查的也不怎么严密,塞点钱就能被放行,就很糊弄,体感一下,又假。
但归根究底她会受伤,是自己手下出了叛徒,说不得镇守包围圈的那谁和那谁谁也有歹心,故意放些浑水摸鱼的人进去,搞得她腹背受敌,生命怕不是危在旦夕——
这么一猜不止真,还真的刻不容缓!
真真假假。
烦死人了!
突然就焦躁起来的男人挑眉瞟了瞟小年轻张牙舞爪的后脑勺,面无表情的冷笑了第二声。
——就是那种嗓子里卡了痰一样,哼哼唧唧又不清不楚的笑法,全程不带半点笑意,尾音还硬要往上扬一下,听得人后槽牙痒痒。
图一的汗毛嗖的就炸起来了。
主要是气的。
小年轻虽然还不懂什么叫阴阳怪气,但荒原长大的嘛,既然都一言不合了,那大家就赶紧动手呗。
正好这人还出言冒犯了格萨尔,挨打活该!
于是图一当机立断抄起袖子,气势汹汹的就往前跨了一步,跺的青石板噼啪一声脆响,心想他阿爸早前教过他的:
打架这种事,就跟饿虎扑食一个理儿,甭管你有劲没劲,得先把势头架起来。
只可惜进城之前搜过身,他心爱的匕首给强行上缴了,现下环视一圈,这简陋的大街口也找不着啥趁手的兵刃,唯一可堪一用的半截树枝,居然还落在兜帽男的脚边。
图一晦气的呸了一声,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抬脚扒下了自己的鞋板。
——荒原上的路都不咋好走,大家鞋子大都是木底的,还厚,真拿来抽人,还是很有些战略意义的。
眼看着他已经抡圆了手臂,鞋底迸射的脏水在半空中溅出一圈圆环,那兜帽男跟才反应过来似的,慢着半拍往后仰头。
这下就算抬起了手,也不过是螳臂当车罢了!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脏水将要先鞋底一步糊住他脸的档口,街对面突然传来一声暴呵:
“住手!”
恍惚间,图一像是被什么东西捏住后颈拎了起来,然后大力就是一扔!
回神后,他才发现浑身酸疼,自己已经稀里糊涂的滚到了街对面,而之前那个发出吼声的女人,正穿着一身细密的黑色鳞甲,抄着把长/枪,站在他原本站着的地方。
而兜帽男……
兜帽男还跟没回神似的站在原地,手臂将将抬起一半,动作憨中带谐,仿佛一个肌肉萎缩了百分之八十的高龄壮汉。
图一往起一爬,浑身顿时更痛了,憋了一肚子的邪火。
但他虽然不认得那个女人,却能认得出那身鳞甲——于是在下意识想要还手的前一秒,他硬生生给忍住了。
“是他先出言不逊的!”
小年轻不忿的冲着那道背影辩解道:“我晓得被聚在这里的人都是对格萨尔有用的,所以我只是想打他教训一下,没想杀他的!”
‘一块鞋板而已,鼻梁骨都不一定打的断,用得着反手就把我扔这么远吗?’
那边厢,穿鳞甲的女人回头瞥了他一眼,心想我那是怕你杀了他吗?
我是怕他杀了你!
女人的眼睛时不时扫向兜帽男抬起的左手,此时,那掌心里正暗暗掩着一个让人看了就觉得心惊肉跳半透明的符文。
现在街口这帮人,看似是北山军抓壮丁一样随手薅来的,其实背地里早就经过一遍筛选,是有名单对应着,一个一个专门搜捕来的,除了眼前这个半道插队的,各有各的用处——
大千岁最近脾气暴躁的一逼那啥,要是临近门前突然少个人……
皓月只觉得一股凉气直冲脑后:哎呀我的妈。
‘话说那个纹印感觉好强啊,真要爆开怕不是死一个,而是死一群了吧?’
皓月临时想象了一下眼前这帮人全部暴毙后大千岁的脸色,登时惊的血压都高了,盯着兜帽男的双眼瞳孔收束,气场简直如临大敌,本就挺凶的长相,瞬间又凶了三个加号。
‘要么先下手为强吧……’
值此多事之秋,他们可经不得一点节外生枝了,死一个总比死一群好!
想通后女将军长/枪上扬,隐隐指向兜帽男的胸腹之间,显然准备将其原地戳死。
兜帽男倒是不为所动。
他保持着那个半身不遂的姿势,左手依旧僵着,反而将右手抬起,特别坦然的拉下了自己头上的兜帽。
哟呵。
皓月提枪的手不觉微微一顿:长得还挺好看嗨!
就是……
她狭长的眼睛微微一眯,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再次袭上心头:就是好看的……莫名有点眼熟吼?
这个眉眼,这个起手式,这个糟心的笑容——
卧槽。
一道灵光闪过脑海,皓月提着枪的手险些就是一滑:这倒霉玩应为毛会出现在这儿?!
“怎么?”
被人身攻击作“倒霉玩意儿”的男人,显然被女将军这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取悦到了,眼尾略一眯缝,便直直落在了她提枪的手上。
“时隔多年再见旧人,你就准备拿这东西来招待我吗?”
说完,他还故作惊讶的抬手捂了下嘴。
捂到一半可能觉得差点意思,于是又不甚熟练的别了下手腕,拧出了一个做作的兰花指。
皓月:……
皓月乍一认出这张脸时,确实条件反射的方了一下,而在看清这人的脸后,她也就没准备继续戳他了。
不是不想,主要是打不过。
想当年她刚被大千岁捡回去不久,人话都不会说呢,就时常搁这人手下挨揍。
要说具体都是为啥打起来,其实皓月也不记得了,记忆里只有挨打很疼,吵架很疼,冲突期间只要只要被他碰到,立刻就会哪哪都疼,以至于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倒霉玩应在她脑子里都是没有脸的——
——他那原本人类该是脑袋的地方,只得一张方正的白板,板上写着一个红到触目惊心的“疼”字。
说是童年阴影也不为过。
于是问题来了。
皓月略显胃疼的歪了下头:这人到底是来干嘛的?
听说大千岁受伤,趁乱搞刺杀?
很有可能啊喂!
高玗失势之后,这货的俩师姐就为爱走天涯,专门追他去了,剩倒霉玩意儿一个气急败坏的,还曾假借能力之便,潜入莲花台的寝楼下放了把火——
那是明知烧不死,也要恶心人。
流亡了十几年就不见影的人,卡着这个时间点冒出来,他会没阴谋?
【不,我不信.jpg】
于是下一秒,皓月顺着这个逻辑链,陷入了沉重的思考。
问:在已知【本人必然打不过眼前这货】的大前提下,我若出其不意原地自爆,那杀伤力……
够不够拉他同归于尽?
答,嗯,这题要作答,就免不了进行一些战斗力数值上的对比计算,皓月脑中思绪电转,倏尔闪过了十八年前,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倒霉玩意儿时的画面。
那会儿她刚被大千岁捡回来。
再往前倒腾俩月,皓月其实是个野人来着,
她自幼父母双亡,婴年便被扔在了黄鲤山河谷的狼群里,不过因为体质过于天赋异禀,不止没死,还轻轻松松就混成了狼王。
长到八岁朝上,麾下听调的狼群足足二百又一,老虎豹子也有一家几口,方圆百里之内,甭管身上毛长毛短,但凡是个喘气的,见了她都得扑棱着。
然后可能是平常作孽作多了,河谷里的老虎狮子座山雕什么的苦不堪言向天祷告,以至于天道有感,让她在那年那月的那一天——
遇到了进山打猎的高珣。
类似的人形生物,她多年来也见过不少,不过大都专门背个筐,走路时扣扣搜搜的,还专爱薅些野草蘑菇之类的东西。
小狼王看多了便有样学样,兴起时也试着吃过两回,挑的还都是深山老林里、这些人根本摘不到的、又大又漂亮那种。
结果吃了两回,回回见鬼,□□满地乱跑,搞得她恼羞成怒,顺势便迁怒了集体,但凡进了山的人形生物,她是见一个折腾一个。
这种折腾,并不需她亲自出马。
只要远远见着人,再吆喝两只狼,搁他背后嗷两声,那人立刻便会连滚带爬的跑走,隔老远,还能听见空谷中的吱哇乱叫的回响。
啊啊啊啊啊。
还挺好玩的。
至于这回同她狭路相逢的“猎物”高珣……
她会出现在黄鲤山河谷,其实是个意外。
因为某些不太和谐的原因,高珣虽然贵为一国王族,却隔三差五的要出门浪一浪,大部分时间远离国土,然后走到哪儿就算哪儿。
这回正好走到半路把钱包丢了——她干脆从心的原地住脚,宿在了边城的一座小镇上。